大师论艺术之黄宾虹：论中国艺术之未来
黄宾虹（1865—1955），原名懋质，名质，字朴存、朴人、亦作朴丞、劈琴，号宾虹，又号朴存、予向、滨虹散人、虹若、虹庐、虹叟、黄山山中人，斋号滨虹草堂、冰上鸿飞馆。原籍安徽歙县，出生于浙江金华。中国近现代国画大师、学者。从事书画创作之余，兼擅绘画史论、书法篆刻研究与教学，以及中国美术文献遗产的掘客、整理、编纂、出书事情。
1907年寓居上海，于报社、书局、艺术学校供职。1937年迁居北平，被聘为故宫古物判定委员，兼任国画研究院导师，及北平艺专教授。1948年返杭州，任国立杭州艺专教授。
解放后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华东分会副主席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。曾被国家授予“中国人民优秀的画家”荣誉称呼，有“再举新安画派大旗，终成一代宗师”之誉。论中国艺术之未来文 / 黄宾虹欧风墨雨，西化东渐，习佉卢蟹行之书者，几谓中国文字可以尽废。
古来图籍久矣，束之高阁，将与土苴当狗委弃无遗;即前哲之工巧伎能，皆目为不逮今人，而惟欧日之风是尚。乃自欧战尔后，人类感受痛苦，因悟物质文明悉由人造，非如精神文明多得天趣，从事搜罗，尽心尽力。
无如机械蓬勃，不能遽遏，货物充斥，供过于求，人民因之乏困不能自存者，不行亿万计。何则？前古一艺之成，荟萃千百人之智慧材力为之，力犹虞不足。方今机械造作，一日之间，生产千百万而有余。
况乎工商竞争，流为投机事业，赢输眴息，尤足引起人欲之奢望，影响反面平之气象。故有心世道者，咸欲扶偏救弊，孳孳于东方文化，而思所以补益之。国有豸乎，意良美也。
夫中国文艺，肇端图画。象形为六书之一，模形尤百工之母。
人生童而习之，及其壮也，观摩而善，至老弗衰，优焉游焉，葳焉修焉，不敢躐等，几勿以躁妄进。故言为学者，必贵乎静；非静无以成学。
国家造就人材，士气尤宜静不宜动。七国暴乱，极于赢秦。汉之初兴，有萧何以收图籍，尔后叔孙通、董仲舒之伦，得以儒术饰吏治，致西京于郅隆。
至于东汉，抑有盛焉。六朝既衰，唐之太宗，文治武功，彪炳千古。
其时治绩，有“左相宣威沙漠，右相驰誉丹青”之美。图籍，微物也，干戈扰攘，不使与钟鐻同销;丹青，末技也，廊庙登庸，可以并圭璋特达。
盖遏乱以武，平治以文，发举世危乱之秋，有一二扶维风雅者，斡旋其间，虽经残暴废弃之余，而文艺振兴，得有所施设。故称太平之治者，咸曰汉唐。宋初取士，谓天下好汉尽入彀中，无他，能令士子共安于学业，消弥其躁动之气于无形，斯治术也。磋乎！汉唐有宋之学，君学而已。
画院待诏之臣，一代之间，恒千百计，含毫吮墨，匍伏而前，奔走骇汗，惟一人之爱憎是视，岂不行兴浩叹！汉武创置秘阁，以聚图书。明帝雅好丹青，别开画室，又建立鸿都学，以集奇艺，天下之艺云集。毛延寿、陈敞、刘白、龚宽画人物鸟兽，阳望、樊育兼工布色，是为丹青画之萌芽。后汉张衡、蔡邕、赵岐、刘褒，皆文学中人，可为士夫画之首倡者也。
而刘旦、杨鲁，值光和中，待诏尚方，画于鸿都学，是即院画派之首创。晋魏六朝，顾恺之、陆探微、张僧繇、展子虔，虽多画人物，而张僧繇画没骨山水，展子虔写山河远近之势，是为山水画之先声，其人皆士夫，未得称为院派。唐初阎立德、立本兄弟，以画齐名，俱登显位。
吴道子供奉时为内教博士，非有诏不得画。至李思训、王维，遂开南北两宗，而北宗独为院画所师法。
宋宣和中，建五岳观，大集天下画史，如进士科，下题抡选，应诏者至数百人，多不称旨。夫以数百人之学诣，持衡于一人意旨之间，则幸进者必多恭维取容，恬不为耻，无怪乎院画之不足为人珍重之也。
昔米元章论画，尝引杜上部诗谓薛少保稷云：惜哉功名忤，但见书画传。杜甫老儒，汲汲于功名，岂不知有时命，殆是平生寥寂所慕。
磋乎！五王之功业，寻为女子笑。而少保之笔精墨妙，摹印亦广，石泐则重刻，绢破则重补，又假以行者，何可数也。然则才子鉴士，宝钿瑞锦，缫袭数千，以为珍玩，视五王之炜炜，皆糠秕埃壒，奚足道哉！夫阎立本之丹青，尚足与“宣威沙漠”者并重，固已甚奇，而薛稷之笔墨，至视五王之功业，尤为难得。
虽米氏特高其位置，然则画者之人品，不行轻自肤浅，于此可知矣。画之优劣，关于人品，见其高下。文徵明有自题其米山曰：人品不高，用墨无法。
乃知点墨落纸，大非细事。必须胸中廓然无物，然后烟云秀色，与天地自然拼集。
若是营营世念，澡雪未尽，克日对丘壑，日摹妙迹，到头只与圬墁之工争巧拙于毫厘。急于沽名嗜利，其胸襟必不能宽阔，又安得有飘逸之笔墨哉?然品之高，先贵有学。
李竹懒言：学画必在能书，方知用笔。其学书又须胸中先有古今;欲博古今，作淹通之儒，非忠信笃敬，植立基础，则枝叶不附。
斯言也，学画者当学书，尤不行不先读古今之书。善念书者，恒多高风峻节，睥睨一世，有可慕而不行追;使其少贬寻尺，俯眉承睫之间，立可致身通显。惟以自命不凡，偃蹇为高，磊落英彦，怀才不遇，甘蜷伏于邱园，徒弦诵歌咏以适志，或抒写其胸怀抑郁之气，作为人物山水花鸟，聊以寓兴托意，清畏人知，虽湮没于深山穷谷之中，常遁世而无闷。后之称中国画者，每薄院体而重士习，非以此耶?善哉！蒙庄之言曰：宋元君有画者，解衣盘礴，旁若无人，是真画者。
世有庸俗之子，徒知有人之见存，于是欺人与媚人之心，勃然而生。彼欺人者，谓为人世代谢，吾当应运而兴，开拓高古胸襟，推倒一时之好汉，前无昔人，功在开创。
充其积弊，势必任情涂抹，胆大妄为。其高造者，不外如蒋三松、郭清狂、张平山之流，入于野狐禅而不觉，其时虽博盛名，而有识者訾议之。彼媚人者，投合时俗，涂泽为工，假细谨为精能，冒轻浮为生动，习之既久，罔不加察。
其尤甚者，至如云间派之流于凄迷琐碎，吴门派之人于邪甜俗赖，真赏之士，皆不欲观，无识之徒，徒啧啧称道。笔墨无取，果何益哉!所以为人为己，儒者必分，宜古宜今，学所不废，艺之贵精，法其要也。
清湘老人有言：昔人未立法以前，不知昔人用何法;昔人既立法以后，后人即不能出昔人之法。法莫先于摹仿，然临画得其意而位置不工，摹画存其貌而神气或失。人既不能舍摹仿而别求急进之方，则古今名贤之真迹，遍览与研求，尤不容缓。采菽中原，勤而多获，不行信乎?虽然，时至今日，难言之矣。
古者公私收藏，传诸载籍，指不胜偻。廊庙山林，士习作家，巨细秾纤，各极其胜。多文晓画者，形之于诗歌，笔之为记述，偏长薄技，为至道所关。
如韩昌黎、杜少陵、苏东坡等诗文集，皆能以词章发扬艺事。而名工哲匠，又往往得与文人学士熏陶，以深造其技术，穷毕生之专精，垂百世而不朽。
其成之者，非易易也。自西欧诸邦，羡艳于东方文化，历数十年来，中国古物，经舟车转运，捆载而去。
其人皆能分辨以真赝，与工艺之优劣。故家旧族，罔识宝爱，致飘零异域，不知凡几。习艺之士，悉多向壁虚造，先民矩矱，无由率循。甚或用夷变夏，侈胡服为识时，袭谬承讹，饮狂泉者举国。
此则严怪、陆痴，共肆其狂诞，闵贞、黄慎，适流为恶俗而已。滔滔不返，宁有底止？挽回积习，责无旁贷，是在有志者努力为之耳。自古南宗，祖述王维，画用水墨，一变丹青之旧，肇自然之性，成造化之功，六法之中，此为最上。
李成、郭熙、范宽、荆浩、关仝递为丹青水墨合体，画又一变。董源、巨然作水墨云山，开元季黄子久、倪云林、吴仲圭、王山樵四家，又一变也。学者传摹移写，善写貌者贵得其神，工彩色者宜兼其韵，要之皆重于笔墨。
笔墨历古今而稳定，所变者，形貌体格之差别耳。知用笔用墨之法，再求章法。章法可以研究历代艺术之迁移，而笔法墨法，非心领神悟于昔人之言论及其真迹之留传，必不易得。
荆浩言：吴道子有笔无墨，项容有墨无笔。董玄宰言：一种使笔，不行反为笔使;一种用墨，不行反为墨用。笔以立其形质，墨以分其阴阳。
图画悉从笔墨而成，格清意古，墨妙笔精，有实则名自得，否则一时虽获隽誉，久则渐销。所谓誉过其实者，不揣其本而齐其末，徒斤斤于形象位置彩色，至于奥理冥造，妙化入神，全不之讲，岂不陋哉!况夫进契刀为柔毫，易竹帛而楮素，彩绘金碧，水晕墨彰，中国图画又因时代擅变，艺有特长，各擅其胜。至于丹青设色，或油或漆，汉晋以前，已见纪录。界尺朽炭，矩矱所在，俱有师承，往籍可稽，无容赘述。
泰西绘事，亦由印象而谈抽象，因积点而事线条。艺力既臻，渐与东方契合。惟一从机械摄影而入，偏拘理法，得于物质文明居多；一从诗文书法而来，专重笔墨，得于精神文明尤备。
此科学、哲学之攸分，即士习、作家之各判。技进乎道，人与天近。世有智慧才智之士，骎骎渐进，取法乎上，可毋勉旃。
本文原刊于《美术杂志》第一卷第一册，1934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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